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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她》在爱奇艺上了几天了，作为一个一千来万的小投资，一直在一群几千万上亿元的大制作的夹缝中顽强生存着，据说已经破了现代剧分账剧的纪录。豆瓣7.4分，成绩符合我们的预期。接下来，我就简单谈谈，身为编剧在项目中得到的经验。先介绍下我自己，我最早是写爱情和悬疑小说的，后来陆续编剧了《十宗罪》，《法医秦明》一类的网剧，所以逐步在悬疑片的市场站住脚了。但是做探案，其实永远要面对审批的问题。所以我们一直考虑开拓新的类型，新的市场。未来腾讯版本的《鬼吹灯之龙岭迷窟》的网剧是我们在冒险题材上的探索。但我们始终都在跟IP较劲。虽然有很多优秀的IP作品，但是身为创作者，我们更希望能有自己的表达的。这次《危险的她》是难得的一次机会，我们可以做个原创项目，完全靠故事，靠制作，靠表演来完成一部作品。
原创作品首先的关卡是题材，是定位，是策划，如何在现有类型中做些创新。这时候有一部美剧《杀死伊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笼统来说，讲的就是警察追查杀手的故事。但这部戏创新之处在于，他们把重心放在了一对女警和女杀手的相爱相杀上。之前英版《夏洛克》，高智商的犯罪者和警探之间，也会有这种类似调情的打哑谜的游戏。但是同样的元素放在女性身上，就让人眼前一亮。我总结的经验是，很多东西不需要你完全去凭空去创造，你只需要把两个已知的类型叠加到一起，或者抽换其中一个元素的男女性别，你就可以开发出新的有趣的作品。但一定要新，这事就是下手快狠准的问题。
《危险的她》这项目找上门来的时候，是个很小的投资。好处是制片方也不咋管，放手我们去弄。其实他们在这个项目上已经花费了两年的时间，写了好几集的剧本。但我一看就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他们想做一部会引爆网络话题的作品，所以选择了年轻人的性观念这个主题。选择本身没有错，这个主题在全世界都可以大卖。但是放在中国，滚床单你没法拍。所以全剧中最常见的情景就是俩主人公坐在心理医生面前打口炮，但又不敢“开车”，因为脖子以下都不能聊，所以俩人就只能尬聊。我们团队加入这个项目后，直接否定了这个主题。很多时候，选择正确的方向比你是否努力更重要。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在离开拍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里，重写一部12集的剧本。尽管我公司的年轻编剧，他们才华横溢。但是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往往连大纲都写不出来。所以，这时候，大家必须要制定一个非常清晰的主题。有了明确的主题，就可以指导写作。我觉得主题就像灯塔，它可以保证我们无论写得多飞多远，最后都能保证胜利的到达终点。每个类型的故事，都有属于自己的主题。爱情片的主题大多是真爱战胜一切。而我们这项目的定位是爱情悬疑，那么悬疑片的主题，通常是勇敢，弱者面对强者，不再屈服，面对复杂的世界，勇于去探索真相。在美国的市场上，百分之六十的美剧都是悬疑片。因为这类型，你的主人公要面对的压力非常大。爱情片里，谈恋爱谈不下去就是哭一鼻子。悬疑片里走不下去就只能等死了。而你的主人公越危险，大家越关心他的命运。所以悬疑片的核心是，给你的主人公制造一个大麻烦。这个麻烦越危险，越有层层的阴谋，这个结构越精妙。原剧本因为也定位在悬疑片上，所以他们也给主人公找了个麻烦——女主的内裤被一个色魔偷走了，是谁偷的！这明显一集都撑不下去，你的主角解决这个问题只需要打个报警电话或者买个新内裤就行了。《危险》这片是两年半前拍的，那时候魏璎珞还没有登台，但我们团队统计了已有市场，发现市面上大面积的都是白莲花。以我们的风格，我们是干啥都会另辟蹊径。所以我们琢磨干脆造个黑莲花，做个反差。讲一个女人报复一个男人，越狠越好。直到这个男人最后崩溃。那么得给这个女人一个足够报复的原因，于是我们想到了家暴。制片方想做一个四个女人的群戏，所以我们就安排了两组女孩手撕两个男人。观众的反馈和我们设想的基本一致。爽剧的根本，是前期要足够的可怜，后边观众就会和你的主人公一起同仇敌忾。尤其是最近这个时候，由于病情大家都被憋在家里，爽剧更是很多人的生存食粮。由于有悬念的代入，再加上本来就短，六个小时的总时长，所以大量观众的回馈是通宵刷完。几十集的长剧，需要几天看完，很难和我们这种短小精干的作品比爽感。有观众说我们这戏像《大小谎言》。我是写了一半才在别人推荐下，看到有这么一部戏的。元素的确差不多，白富美的主角，家暴老公，可怜的娃，身边的闺蜜的支持。但其实你想想，如果你拍一部家暴戏，而且制片方要求你写四个人，又要求有都市时尚感，你能拍的有多少不同？如果你经常写剧本，你会发现，全世界的故事，其实都被人写的差不多了。如果元素相同就叫抄袭的话，那么漫威所有英雄都是死了老爹突然发现自己有超能力耍完酷后干掉了危害世界的大boss。我们和《大》从根本上讲，区别是他们在讲一个被家暴的女人的处境，那个女人没想过反抗，除了结尾突然爆发了一下，仅此而已。而我们在讲一个黑莲花的诞生，所有的情节都在铺垫一个活在虚假幻想里的女人，如何一步步认清现实，逐步黑化，最后在泥浆中挣扎开出一朵灿烂的花的。《我的恐怖妻子》和《消失的爱人》开头元素也一样，但同样的种子开出的是不一样的花朵。大家看日剧的时候，都不计较元素一样，国剧看了个开头就来盖章，唉，傻白甜倒不抄袭美剧，那是地道的中国特色！而且我也不喜欢《大小谎言》，如果说借鉴的话，主人公借鉴更多的是韩剧《迷雾》，我特别想塑造那种坚硬而强大的女人。这种角色在中国的剧集史上微乎其微。以前白一骢说过一句对我影响很深的话，我也总是跟我的年轻编剧们强调——卖网剧其实就是卖人设。有新的人设，观众们就有话题。最近那些当代题材电视剧，评分都不咋地，其实都是败在了人设土上。傻白甜已经彻底糊了，新的女性形象还没有摸到门路。你会发现豆瓣上当代题材的剧，基本上都比古装剧要评分低几个档次，这是为啥呢？因为现实剧它靠近观众们啊，这就考验编剧，既要创造个新的，又要让人有可信度。古装你设计个禁欲三万年的神仙，你也可以信。当代现实剧中，你设计男主角禁欲三年，观众们就在猜他是不是个早泄男了。这里再说说挑选演员。演员基本上都是我团队挑的。我们用了大量的时间，和演员唠嗑，就想知道他们现实生活中是什么样的。演乔薇的马秋子现实中也自带贵气。演苏遥的马歌，我第一眼看上就觉得非常可爱。演nicole的翟冠华，现实中就挺大姐大的。安心的扮演者朱庭辰现实中就小鸟依人，尤其是跟三个大高个在一起，你看着她弱小的个子，就觉得她会是那个被照顾者。年轻演员的好处是大家都没有架子，他们会互相扶持。日本拍爱情动作片的男女演员都要在拍戏之前先去约个会，谈一场恋爱啥的。回来说，几个女孩私下里关系好不好，是直接能够在屏幕上看出来的。在外国，如果片方对剧本有足够的信心，他们一般都会启用纯新人。因为观众们看新人不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尤其是悬疑剧，你要是都对一个演员有了明确的定位了，这很不利于讲个精彩的故事。当然我们和片方在剧本沟通上，也有磕磕绊绊的地方。拿一场戏来举例——剧中nicole和她男朋友，俩人的第一次出场，是在一家小旅馆里调情，男的希望多温存一下，改天一起吃个晚饭。女的不希望俩人感情太深入，她只是想抓紧中午午休的时间来这里和男的为爱鼓掌，下午还得赶回公司干活。但是她的冰冷，又让男孩有点受伤。所以俩人又缠绵了一下就分开了。我们故事中有四个女孩，每个人代表一类人。女三代表的就是强大，事业狂，对爱情没那么看重，恐婚族。监制对这个人设没有什么反对，但她要求这个人物出场的时候，跟男人明确说，你是我的炮友，所以我不和你吃晚饭！我和我的小编剧听到这个尴尬住了。这个观众自己看完不是能感受到么，干嘛要说出来？说出来这俩人不就炮友都做不成了么？监制说，不这么说观众看不懂啊！后来我渐渐意识到，这是我们和老一辈们，在剧作观念上的分歧。老一辈们是电视剧思路，全国人口几个亿，能撒多大网就撒多大网。所以你要照顾好每个观众，做一部戏老少皆宜。这思路也没错，而我们总想着在类型片中的某个细分领域做到最好，做出铁粉，做出口碑。我们团队会更加注重网感，会在造cp上下功夫。我们在做《法医秦明》的时候，就发现秦明和男刑警之间，我们做了一些有趣的铺垫，观众的反馈非常强烈。观众们都非常喜欢脑补，所以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是一种最好的状态。现在有些戏里两个男人真的抱在一起了，就破坏了这种隔着一张纸的分寸感。我作为直男，我真看俩男人太亲近，我真的会浑身鸡皮疙瘩。外头有人找我们做戏的时候，也跟我们说啥要格外满足腐女，说什么得腐女者得豆瓣。但我们写戏从来不讨好任何观众。编剧要有这个志气，咱们是引领观众的人。在剧中，我本来还想在画面风格上，做个突破。我们定位是女性悬疑。我觉得女性悬疑和男性悬疑剧，还是有一些区别的。男性悬疑的代表是《无证之罪》，画面上是阴郁的，深蓝色调为主。但女性悬疑《杀死伊芙》整个画面非常时尚，有些画面堪称优美。你用拍时尚剧的方法去拍悬疑，也是一种味道。当然我最后也没说服制片方。在《危险》拍完一年半之后，一部超级大卖的女性悬疑剧《致命女人》登场了，人家那调子简直就是粉红泡泡。当然我也不能说，我走的路就一定是对的。各有利弊吧。整个拍出来的故事和我们最初设计的，百分之九十五都一致，难免有些遗憾。有些没有表达出来的细节，对观众而言，没多大区别。但是对编剧而言，这些又非常重要。最大的遗憾是关于这个家暴的老公，我们必须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观众们心中都会先蹦出一个疑惑，这个男人既然家暴，女主为什么还不立即离婚！所以我们在开头的故事，格外去塑造这个男人的优点。他是个浪漫的人，懂得让女性开心，他要有能力，性感，专一，这样他翻回头打骂妻子的时候，你才会理解这个女人的焦灼——这么完美的男人，只有这么一个缺点，那我要不要和他分手？这样观众们才会跟你的主角一样感到左右为难。观众们越纠结，越会想看下去。最好的悬疑，不是吓人，而是观众们都想替你的主人公做出选择，而又觉得做出这个选择很难。所以他们着急想看后边，你的主人公是怎么抉择的！这是我的编剧技巧之一——让主人公的抉择越难，戏越好看。
所以我们原本设计的男主，其实一开始不凶，一开始是温柔的，后来一步步的，暴露出来他的疯狂，再到最后他的可怜，12集有好几个转折。我个人风格，还比较偏向传统剧作，传统讲故事，一切都是需要铺垫的。所以我们原本写的第一集，开头是女主看似美好的家庭生活，女二苏遥上来就是失恋，过着悲催的被讨债的生活。俩人的生活天壤之别，直到俩人在第一集的中间靠后的位置，在同学会上碰面。俩人的背后都有地雷要爆炸。嫉妒之火被慢慢点燃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撕逼，终于撕出来了女主美好生活面具下的伤疤。小火慢炖，最终开锅。但片方想要的是，上来就是冲突。上来就直奔高潮。我也明白他们想要的是，上来就吸引观众。但我还是拿《致命女人》举例，人家第一集里是先让观众们喜欢上你的主人公。一旦喜欢之后，她疯癫她欢笑都各有魅力。做一个好剧，其实应该让每个角色，都在观众们心中留有位置。大家可以这么恨一个角色。但是单纯的恨，就不够高级。以前我老师给我上课的时候，说过一个重要的一点——观众在电影院里就应该尽情的嬉笑怒骂，但是他走出电影院还愿意反思的，这才是好电影。所以回来说，我觉得，哪怕是最坏的那个角色，他也要有多面性。我拿反派齐凯来举例，他在剧中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骗色，利用女人的裸照要挟钱，甚至连自己的初恋都去威逼利诱。但我们塑造他的时候有两场小戏。一是他儿时总被父亲打。所以他去买药酒的时候，发现卖酒的人总打他们家娃，他趁卖酒的老板不在的时候，偷偷给了小娃一个玩具。这一点上你能看出来，他有他的心软的一面，以及他的家庭环境造就了他的性格。第二段是，齐凯死后，女主摸着他身上一个日期的纹身，眼圈红了。这里扯出了另一段小故事，女主其实是和齐凯有过孩子的，俩人曾经是真心相爱的。女主后来是被得了绝症的父亲强令，嫁给有钱的男主的。父亲也的确是为了她好，父亲认为齐凯那种没能力的男人是无法很好的抚养孩子的。女主也是为了不让父亲生气，所以她选择了堕胎，嫁给了这个看起来一切都很完美的男主的。而齐凯把堕胎的日子，刻在了自己的胸口，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爱情所带来的耻辱。通过这个小片段，我们解决了以下几个问题，为什么女主当初爱齐凯，为什么当年还不错的齐凯最后会这么憎恨女主，变成这种混蛋。为什么男主一直怀疑女主出轨，尤其是得知她和齐凯见面，会突然抓狂。以及为什么她不离婚，因为她心里头有点对男主的愧疚。我们可以通过一段小戏，把好几个人物说透。但这些后来在成片中被删了。片方想要简单的人物。当然我对此也理解。但心里多少觉得有点可惜。就像做CP，我从不认为，让两个男人牵手就是做两个男人的CP。让观众们去捕捉，去思考，去感悟，这才是观众们最大的享受。所以你得给他们足够多的料。观众们如果自己能顺着线索，挖出来一些东西，这就会有一种成就感。这就像编剧给观众们留下的彩蛋。这是一个故事从7分奔着8分去，最关键的东西。但现在这些东西都被删除了。但是所有的编剧们，这是你们应该像尊重自己的署名一样，尊重的一个仪式感的东西。我留彩蛋我光荣。
有天晚上十二点我被感动到了。我在网上逛的时候，看到有人在传《危险的她》的两个女主角的台词本，是手打输入的，这得是多么铁粉才能做出来的啊，这俩人叨逼叨应该有好几万字呢。俩女孩之间的大部分经典台词，都来自于我公司的两名年轻编剧——陈平青和石建磊。他们比我更年轻，更懂得女性之间的语言。这个作品能有今天的成绩，与他们的杰出不可分割。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一直觉得团队创作是大势所趋。也祝愿大家能够找到和自己能力互补，配合默契的战友。我们一直期望着，有一天编剧可以当家做主的时代。所以当有更多的小投资，年轻演员加盟的戏，如果最终片子受到大众的认可，那么编剧的话语权就会越来越多。这是吾辈为之奋斗的方向。最后放上一张大家开剧本会的照片，左边两人是这片的主要编剧陈平青和石建磊，其他人是给故事提出建议的工作室其他编剧。任何工作都离不开团队的努力。大制作有大制作的魅力，小制作有小制作的酸甜苦辣。这次《危险的她》是我们作为编剧的一次自我挑战，抛开IP、明星、流量等商业元素，如何讲一个好故事，做一个好剧，让每个角色，都在观众们心中留有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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